2006/01/11

梯子

有些踏著人梯上山的孩子,很渴望的是,有一天也被人踏那麼一下。~《沒有圍牆的學校‧傳承李崇建甘耀明

我在台中縣偏遠海邊某所國中進行教育實習時,教了一個國一班級的自然課,在那邊我認識了楊小妹。

楊小妹是我所教導的班級班長,個兒不高,坐在第二排。外表胖胖壯壯的、曬得黝黑,要說漂亮,那是完全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但是每一個人見到她就喜歡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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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個性開朗,雖然與她們班隔了兩三個教室之遠,下課時間我們坐在辦公室內總還聽得到她在班級內的笑聲。雖然音量大,但我們並不覺得被打擾,反而覺得聽到她的笑聲就跟著開心起來。她是陽光少女,她灑落的光線照得我們很溫暖,照的很舒服。

第一堂上課,我要選個自然小老師幫我收集每天的筆記,她自告奮勇。

『喔,不好吧!!妳已經是班長了,事情會比較多,我覺得還是請別人來當比較好。』

『沒關係啦,我可以啦!!我也是英文小老師說。』

『可是還是給其他同學一點機會學習吧!!』

『老師,直接讓她當吧!!』班上同學異口同聲的說。

『好吧!!那楊小妹就請妳擔任自然小老師吧!!』

之後我每天到學校時,桌上總是一落疊的整整齊齊的筆記本。讓我對她的能力頗為讚賞,也常常與她們導師稱讚楊小妹,導師也很高興班上能有個同學能為她分憂解勞。

每天改她的筆記本也是我的樂趣之一。自然課是一個需要用到很多圖案的課程,我每天在黑板畫著心臟的圖、神經細胞的圖、神經迴路的圖……但囿於個人美術能力不佳,畫的圖總不太好看。

楊小妹在她的筆記將我畫的圖加以改良,畫的好漂亮,讓我都想在上課時請她上台幫我畫畫。更有趣的是,她在正經八百的圖片旁還會加上一些可愛的小插圖,我總是笑她:『喂,姑娘啊,妳好像有點太閒喔!!還能畫一堆插圖在筆記中。』她也總是不服氣的說:『哪有啊,我也是很辛苦才畫出這些圖的耶。哪是太閒啊!!』

班上有著這樣一個同學,使得上這個班的課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

到了下學期,四月嬉春之假結束後,我進到班上上課,一進門感覺就不對了。陽光少女不見了,坐在那邊的是一個陰沉的女孩。

雖然我們對太陽沒有多少瞭解,但當它被烏雲遮掩時我們還是能夠清楚的感覺。少了那一份光亮、少了那一分熱力,因此我們總是能立刻發現太陽消失了。走進教室的那一瞬間,我就可以感受到教室內的小太陽黯淡了。

『姑娘啊,怎麼了呢?妳身體不舒服嗎?』我問她。

『沒有啦。』她沒好氣的回著我。

那天上課的氣氛很奇怪,無論我怎麼樣努力想要帶動班上的氣氛,總是被一股黑暗將我的努力完全吞噬。我不知道她在這短短的四天春假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她變了。

一下課,馬上去找她的導師商談。導師說她雖然也感覺楊小妹怪怪的,但沒有我的感受那麼強烈,不過她會私底下找楊小妹談談。

她這樣的情況一直沒有改善,導師怎麼開導她,也無法瞭解在那四天的假期發生了什麼事。楊小妹整個人籠罩在一層黑霧中,直到有一天她自己去找導師談心事,我們才知道事情的經過。

她在春假那四天交到了一些我們所謂的『壞學生』朋友,她們帶著楊小妹四處鬼混、抽煙、玩樂。她玩的很開心,從來沒有人能帶她去那些地方、做那些事,所以覺得新奇、有趣。但是她也深深瞭解這些事是不好的,她想要與之完全斷離,但卻做不到。

一下課,這些壞朋友就來班上拉著她,躲到校園某個角落,罵著學校老師、抽煙。她不想去,但是又覺得這些壞朋友帶她做的事都好有趣,所以總是克制不住自己又跟了上去。兩股不同的欲念在內心交織著,讓她顯著十分疲憊、無精打采。

她的導師將這樣的情形告訴我們,每個老師一聽都覺得:『既然她有想要改變,我們就幫她的忙吧!!我們很懷念她的開朗笑聲,想再聽一聽。』

我那時心裡想著:『學校小就是有這個好處。全校才八個班,十幾個老師對於 250 位學生,就算沒有多少瞭解,至少也都見過、聽過,才能一起想要幫楊小妹的忙。』

既然打定主意要拉楊小妹一把,生教組長、體育組長每節下課都請楊小妹到辦公室來,依各個教師所需,指派工作請楊小妹幫忙 (因為學校小,所以所有老師、所有處室都在同一間辦公室),讓她下課時間不會再與壞朋友走在一起。

這樣的努力過了一個月,那時已經是五月底了,楊小妹的狀況一點改善也沒有。

老師們雖然能讓楊小妹在學校內雖然不會再與壞朋友在一起,但是下課後的行程卻是老師們無法著手的部份。

我們在辦公室聊天時不斷的感嘆教師的無力,我們花了一學期的時間教她,但她在短短四天的放假就毀了。我們十幾個老師努力想要拉她回來,但卻敵不過她的幾個壞朋友。看著這樣的情況真是既無力又無奈。

之後我就實習結束了。楊小妹的情況一直到我離開前都沒有好轉。

七月的教師甄試讓我從台中縣海邊的小學校跑到台中市中心的向上國中,初接行政工作讓我與實習學校的老師們的聯絡也跟著變少。

十一月,實習學校舉辦校慶運動會,我們幾個當時在那邊實習、代課的老師約好一起回去看看學生。學生嚇了一跳也就罷了,校長看到我們這些祇待了一年的老師一個不少的回來看校慶運動會也是一臉訝然繼之欣然。

運動會後與幾個實習學校的老師們一起用餐,楊小妹也跟來了。兩個小時的餐宴,她沒與我打過一聲招呼,我主動與她說話也都被她忽略。但我發現,她身上的陰沉之氣已經不見了,又開始閃爍著小小的光芒。

但我總不太理解,既然她已不再陰沉,為什麼對我視而不見?不過才四個月不見啊。總不可能這樣就忘了我吧?好歹我上了她們班一年的課啊。

坐在我身旁的老師見到我狐疑表情,主動告訴我楊小妹的事。

她在十月時生了一場大病,腦膜發炎,一度有生命危險。後來好不容易救回來,但記憶完全消失了,所有能力退化為國小一年級學生。

幾個老師與楊小妹班上熱心的同學幫她打理一切。下課時間及放學後,這些同學拿出國小一、二年級的課本教導楊小妹,幫她慢慢回復她的語文、數學各科能力。到了十一月,我見到她時她的學科能力已經有國小五、六年級的程度了。但是她舊有的記憶卻永遠的失去了,關於我,以及她的那些壞朋友。

雖然有一點遺憾,畢竟教了她一年,而她卻不認得我。但是聽到她對於壞朋友完全沒有聯絡倒也為她高興不已。我們十幾個老師花了好久的時間無法達成的事,一場大病卻達成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雖然意外,卻有一個好結果。

有時想想,老師能做的事真的很薄弱,遠遠不及學生的一個朋友能發揮的影響力強。但是為什麼還是那麼多老師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想辦法將學生從歧路拉回來?

我想,是想要扮演好一個梯子,享受被學生踩踏向上爬昇的小小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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